◎楊鎮宇


去年五月,台北市一所國小發生女學童被陌生男子割喉致死案,校園安全頓時成了教育主管機關的關注重點。屏東縣教育處也把縣內所有幼教機構負責人找來開會,建議園所提醒小孩多留意身邊的陌生人。


屏東縣美園社區教保中心主任馬秀辛參與了那場會議,她認為宣導「校園安全」必須因地制宜,在部落走動時,遇到的十個人可能就認識八個,「陌生人很不好找捏」,她質疑,難道熟識的人就不會有危險嗎?

曾有校園安全宣導人員到美園教保中心時,跟小孩說「要留意身上有刺青、看起來黑黑的,可能就是壞人喔!」當時一個小孩就回說:「咦,老師你說的那個人好像我舅舅喔!」

馬秀辛認為,校園安全不是上對下的宣導就能見效,也不是美園托育班的教師自己討論就好,還要找里長、社區巡守隊隊長一起來討論,因為學校無法脫離社區而存在,「脫離部落生活經驗的教學,是沒有意義的教學」。

▶ 美園托育班畢業典禮 重現部落遷移史

屏東縣瑪家鄉三和村的美園部落,位於隘寮溪南岸內埔、長治、鹽埔這三個鄉鎮的交接處。這邊原為河床地,一九五○年代政府開墾後,鼓勵原住民移住,霧台、瑪家、三地門等地的原住民因此從山上移居到平地,三和村由北村、中村、南村三個部落組成,南村便是美園部落,以魯凱族為主,北村、中村則以排灣族為主。
美園部落托育班前幾年的畢業典禮,就由老師帶領小孩一同演出自己部落的遷移史,同時也出版母語繪本,記錄魯凱族從好茶遷居到山下的故事:

我們來到一處像河流的地方,到處都是石頭。「我們怎麼來到這樣的地方?」我們小孩子們總是這麼覺得。

「女兒!可否幫我撿石頭!我們要開墾田地。」你的祖父說。當我們試著幫忙撿石頭,才曉得並不容易。

美園部落托育班在幾年前,仍處於「非法」狀態,經過與公部門多年來回,終於掙得制度上的合法空間,以幼兒教育及照顧法第十條作為法源,設立「社區互助教保服務中心」。

其實不論稱為「社區教保中心」或「部落托育班」,都是部落媽媽帶自己部落的孩子,在這過程中逐步重建部落認同。今年五十多歲的馬秀辛,非常珍視部落傳統,她的外婆二十多歲時從山上遷居到平地,母語、部落生活技藝都已養成,搬到山下的美園部落時,歷經好幾年田地開墾期,土地才能種植作物,在這之前都是靠山上原居地的作物,或是撿拾山下附近田地的剩餘作物來過活。

▶ 回到生活 向部落耆老學習

一九五○年代,馬秀辛的母親遷居山下時,才國小四年級,還無法擔任主要勞動人力,但是對部落的生活技藝、文化傳統,仍有豐厚的認識與掌握,如今她的母親七十多歲了,成了對部落文化「有記憶也有經驗」的耆老。到了馬秀辛這一代,她認為她這一代算是「有部落記憶但是沒有經驗」的中生代。

在部落托育的教學,馬秀辛認為每個部落的情況不同,以美園為例,是從山上遷移到平地的部落,耆老們都還記得部落遷移的歷史,因此他們是重建部落認同與文化的重要資產。

因此當美園部落托育班在規劃課程時,非常重視部落耆老的經驗。美園部落的社區活動中心一樓,每週有一次巡迴醫療時段,有許多老人家聚集在此,馬秀辛便在活動中心裡擺放各種雜草,詢問老人家這些草的魯凱族語,草名都是依據草的外型、在地情況來取名,像是「很高,很像菸草的草」、「從石頭縫長出來的草」、「一直生小孩的草」、「會飛的草」、「可以當菜的草」、「可以餵動物的草」等等。

詢問這些雜草的名字,也不是憑空而來的教案,而是根基在部落托育班帶小孩從事農耕活動時遇到的實際難題。二○○九年,美園托育班開始農耕課,初始請部落耆老帶著孩子做,接著馬秀辛也學種田,再自己帶小孩下田。

「我們不是久久一次的農事體驗課,而是每天下田,學習處理『在田裡頭發生的事』,因此教案是以解決問題為導向,帶小孩在田區拔草的過程中,我們遇到一些常見的雜草,因此有了向耆老請教這些草的名字跟特性的想法,用意是要讓小孩學習更好的拔草方法。」馬秀辛說。

▶ 不是教文化 而是在日常中經歷文化

教學,源自於生活的實際經驗。馬秀辛認為,教部落的文化知識,不需要設立專門時段、找講師來教,「在地文化不是發明出來的,而是本來就存在於部落生活中,教學也是如此,從小孩的實際經驗中發展出來的課程,才能讓孩子有共鳴。」
去年美園部落托育班製作了一份植物圖譜電子書,裡頭還有各種雜草的族語發音。馬秀辛認為這樣的電子書,能讓家長在家裡跟小孩、老人家一起閱讀,「老人家對植物有感覺,也聽得懂族語,因此電子書就能促成互動與討論,但是如果家長在家裡播放的白雪公主的卡通,那不是老人家的生活經驗,自然沒法和小孩有共鳴。」

面對這麼一個「拔草」教案,我在請教馬秀辛老師時,一直想問出確切的數字,例如這教案何時開始?規劃多久?等等,但是馬老師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一直強調教案的摸索過程很難被量化的數據切分,她帶小孩下田六年,和小孩一起拔草,參與日常生活的勞動,過程中慢慢發現有很多草不認識,才慢慢發展出請教耆老、製作電子書等環節,最終還是繼續拔草。

她反問我:「那你覺得這個教案算是規劃多久才成形?」一時之間,我啞口無言。接著,我的腦海浮現一段話,「經驗的河流是沒有辦法被文字、數字切斷的,馬老師不是教小孩部落文化,而是帶著小孩一起在日常生活中經歷部落文化」。

又或者以食物教案為例,當部落托育班在教傳統食物時,既是在教族語的語法,也是教食物蘊含的文化意涵,這麼一來,教認知,教食材,也教文化保存,生活、文化、教學,這三者是沒法分開看待的:學習不是為了知識,而是為了生活,為了能夠應對生活中發生的事。

▶ 部落托育班 貼近孩子的生活經驗

馬老師不厭其煩地說明著,「部落托育班在被政府忽視那麼多年後,還能存活到現在,是因為我們面對部落需要托育的真實需求,要解決部落文化瀕臨解體的困境,我想我們的貢獻可能是在於,讓其他人看了之後,會驚呼『原來可以這樣存在著』!」

在哪裡就教哪裡的東西,是馬秀辛的教育理念。她曾在都會區的私立幼兒園工作十多年,她說她如果在台北市大安區的幼兒園教書,就會以當地文化為教學資源,因為這才能貼近小孩的生活經驗,如果拿都會幼兒園的教材來教部落托育班,小孩就不一定有共鳴,例如教算數用蘋果、草莓為例,在都會區或許適用,但是若在美園部落教算數,為什麼不用在地常見的地瓜、芋頭等作物為例呢?

「部落托育不特別,只是說,我們在部落帶孩子,就必須要貼近小孩的生活經驗,幼教老師要對幼兒園周圍有感覺,並且融入課程,生活和課程是無法區分的,我們不是在教文化,而是生活中體驗原本就有的文化。同一套教材要用在任何地方,這是行不通的。」馬秀辛說,部落托育班的老師需要更投入生活,因此走出去是很重要的,才能把生活經驗化為教學素材。
現在全台共有五所部落托育班,全都在屏東,分別位於美園、平和、旭海、馬兒與佳平。這些部落托育班除了在地真實的托育需求以外,還更有部落文化傳承的價值,在許多部落,都有「馬老師」們努力的身影,要找回學校與部落的連結,要拉近人跟土地的關係,要讓更多部落孩子心頭留存一些關於部落的經驗和記憶,在生活中活出部落的文化來。

☛ 本文原載於《人本教育札記》第 319 期
☛ 攝影/楊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