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天立(部落互助托育行動聯盟執行秘書)




二○一六年二月十五日早晨,剛放完長達九天的春節連假,是大人小孩們回歸日常上班上課的日子,也是屏東縣瑪家鄉美園社區互助教保服務中心(簡稱美園部落托育班)的開學日。但見托育班的孩子們在社區活動中心前排好隊伍,隨即往鄰近的一塊田地開拔而去。原來,部落裡有一塊地被平地人包下種鳳梨,因為果實過熟,遲至此時請人採收再賣出已不符成本,因此,租地的老闆和部落的人說他們要放棄採收這片鳳梨田。美園村民們於是爭相走告,紛紛前來kiarawmale。托育班小朋友們也加入了這kiarawmale的行列,有村民問前面帶頭的老師:「你們小朋友不讀書喔? 怎麼不上課,翹課跑來這裡撿鳳梨?」不待老師回答,旁邊另一位村民就接著說:「他們在學怎麼活下來啊!」


美園部落托育班的主任Sened Ruluan(馬秀辛)老師說,一早聽到部落族人們要去kiarawmale的消息,兒時的記憶立刻湧上心頭;雖然是開學日,他還是當下決定放下原訂的課程,帶著所有孩子們一起去參與這更重要的部落生活課程。

Kiarawmale是魯凱族語,意思接近中文裡的「拾穗」,就是去撿拾別人田裡剩餘的農作。馬老師說,在他小時候,男人是田裡的主要勞動力,Kiarawmale則由婦女與小孩來做。當時,大一點的孩子會找一塊raedre(疊石)站得高高的,看哪裡有豐收完的田地,就指出方向告訴其他孩子們說:「我們走!」馬老師讀國小時假日去放牛,會選擇收成後的田,一邊放牛一邊撿拾可以直接拿來吃的果實如鳳梨、西瓜等。又如隔壁黎明村種了許多芒果,颱風天人家都躲在家裡,馬老師和同伴們則是背著背籃就往外衝,拼命撿拾因風雨掉落地面的芒果,總是撿到背籃裡的東西都超過了頭…

▶ 集體記憶中的kiarawmale:「如果不是Kiarawmale,我們也不會有這村莊!」

開學後兩天,美園部落的家家戶戶,以及托育班教室裡,都堆滿了鳳梨,無論是大人小孩,大家天天都吃鳳梨,話題也總是圍繞著這個kiarawmale鳳梨事件。托育班的廚工阿姨,同時也是三和循理會的傳道Duku(杜秀君)在老人關懷據點聊起這件事,一下子就引發了老人們熱烈的討論。原來,回到美園的歷史,kiarawmale有著特殊的意義:美園是由來自霧台鄉不同部落的魯凱族人們遷居到山下集合而成的新部落,六十二年前,美園的第一批移民響應政府的政策遷移下來時,這片地還是除了石頭之外什麼都沒有,也無法種植作物的河床地。歷經多年的辛苦開墾,才逐漸形成今日的良田。最初曾經有五年時間,族人們只能日以繼夜地撿石頭,田裡完全沒有收穫。現在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當年才國小的年紀;當時大人都在做開墾荒地的工作,小孩就去鄰近已開墾的田地撿食物回來。Duku說:「附近那些平地人,有憐憫的心,故意留下一些作物沒有全部收乾淨。種的人也是開心,因為他們有豐收才有東西留給我們。那時美園連吃的都沒有,肚子都餵不飽,非常的缺乏,更別說能夠回饋什麼東西給那些留作物給我們的人。以前的人有這樣的美德,就像聖經中的路德。如果不是kiarawmale,我們也不會有這村莊!在美園,我們要感謝周圍的人!」

老人家談起kiarawmale,就像打開了記憶的話匣子,有著說不完的故事。他們也很開心現在的孩子也參與了kiarawmale,大家都有鳳梨可以分享。他們說:「感謝你們的辛勞!當初是靠著別人,平地人、外省人,因為他們比我們早在這裡種植,村莊是靠著這些才生存下來,我們才有今天!」Duku傳道則回應老人家們:「因為有這些記憶,這個課程才會深刻。你們應該跟你們的akane(孫子)說,你們曾經走過的路,要傳承那個智慧。」

▶ 沉浸在部落:部落生活教育,學什麼?

回到教室,孩子們吃完中飯睡午覺的時間,美園托育班的老師們圍坐著分享。為什麼要帶孩子們參與kiarawmale?孩子們在其中可以學到什麼?老師們提出不同的想法,Sened老師與Duku傳道則把kiarawmale的意義解釋的更清楚,因為雖然托育班的老師們都是在地出身,但較為年輕的老師們並沒有經歷過那個必須kiarawmale才有東西吃的年代。

Sened老師說:「小小一件事,卻反映了原住民與漢人(現代商業)文化的不同。那天可以去撿鳳梨的消息傳出去之後,除了美園的人,也有外面的平地人去撿。但是,原住民撿了就是分給你分給他,平地人則是發財車開過來就直接運過去水門擺攤賣。我們好像都不會想到要撿來賣,只會一直打電話叫誰叫誰過來大家一起拿。」Duku傳道進一步補充:「我們魯凱族不會一個人去kiarawmale,那很自私。一定先回村莊講,ma aiaisi(呼朋引伴),全部人都去,要分享。」「這是為了活下去,為了生存,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村莊,只有一個人活下來多沒意思!」

透過kiarawmale的過程,孩子們其實可以學習很多東西:撿的時候,鳳梨會刺,要怎麼拿?要用抱的。他們要練習怎麼抱不會被刺到,這裡頭就有很多技巧可以練習。而撿回來要吃的時候,可以學著分辨鳳梨是生的、還是熟的? 吃起來滋味是酸的、還是甜的?這就有觀察與感受,也有認知,更可以自然用母語來表達和描述。

Sened老師請Duku傳道把kiarawmale這件事相關的字句用母語說,拍成小短片放在老師和家長們的Line群組上。但Sened老師特別說明,拍這短片並不是要教族語單字,而是要引起話題,怎麼樣讓全部的人都經歷這件事,包括那些白天在外面上班的人,全村的人是不是大家都沉浸在撿鳳梨kiarawmale這件事裡,然後不管是在托育班、家裡還是部落的任何地方,都能產生對話,這才是重點。
「我們所說的沉浸,是沉浸在部落。不是刻意在某個特定時段、空間營造說族語的環境,甚至我們也不是去『教』孩子族語。我們只是和孩子們一起經歷、一起學習,一起沉浸在部落正在發生的事情裡。」Sened老師說:「不管是kiarawmale,還是我們耕種的地,那些都是真正的田,孩子們是在真實的狀況下去感受和認識,真實地在其中工作與勞動,不是只是體驗或一次性的課程而已。我們是在學習跟自然共生共存,學習生活,文化就是生活。也不只是我們這些老師才叫老師,部落裡每個人都是老師。」kiarawmale更深層的意義是部落的倫理:互助與分享,但這些不是用說的、用上課的,而是要孩子們自己去參與,他們有流下汗水去勞動,這些事情會記憶在身體裡面,當他們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他們才是真知道,才算是一個「部落的人」。


▶ 屬於自己部落的教材

最後Sened老師提到他對於製作在地教材的想法:「身為一個部落裡的老師,要選擇什麼東西教孩子?在部落裡要依循什麼來教?如果你有這個環境,怎麼回到生活裡去找你該教的東西? 我不想被綁死在課本、進度、書本。生活中很自然的事,很自然的去講每天要經歷的事,我不想用書本,除非我想自己把那東西變成書本。」

「認知性的簿本真的很難轉化成族語,我曾試著按照教材用全母語來教,但遇到很多概念就卡住,像是形狀,如正方形、三角形,母語要怎麼說? 我們沒有那樣的話。

但部落可以做自己的書,不是認知性,也不想變成各地統一使用的公定版,而是在自己部落內使用,如遷移史繪本、CD等,和生活可以結合的,在學校老師們教,kaingu們(即魯凱語的「阿嬤」)回到家可以輕而易舉地使用、延伸對話,老人家們可以藉此知道自己的定位與作用。

教材的研發不是認知概念,而是生活應用、解決問題,讓部落的人都可以參與其中,使用它。如果教育部要給錢鼓勵我們做教材,我們就是想做這樣的部落教材。」

☛ 本文原載於《人本教育札記》第 324 期
☛ 圖片提供/屏東縣瑪家鄉美園社區互助教保服務中心